【忘羡】羡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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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仙
〇壹
世间何人不羡仙？
鹤发老者欲得长生，垂髫小儿贪留乐景。束发系冠之儿郎，要修一身真气，斩妖邪，除鬼怪，换得名耀青史。
可红尘纷乱，又有几人，蜕了浮华，敛了情芒，或持剑，或秉刃，踏上这修真长途？
世人贪生，却不惧死。
不羡仙，又何羡？
〇贰
无羡。
岁过十三载，他夜夜咬着这个名字入睡。
已是亥时，蓝忘机闭着眼躺在静室的床上。那个人被他舍了姓与名，只留下字。这两个字含在他舌尖，柔柔地转一圈，绕过他的唇齿，压着他的喉，咽不下，更吐不出。
蓝忘机把这两个字裹进来，裹进经脉，裹进骨骼，让他们随着体内的真气流转周身，再也逃不出他生命的脉络。就融在这，就混着此时此刻窗外的冰蟾，融在他血里。
融了那年月下的酒香，再融今时命里的苍凉。
他们告诉他，夷陵老祖身死魂灭。
蓝忘机不肯信。
他踏遍河山，制凶尸，锁恶灵。他也不知自己在寻什么。
他日日抚琴，焚兰香，奏《问灵》。夜深人静，他抱着琴，也问过自己，蓝湛，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要一个结果。
退一步。
魏无羡已死。但无论是凶尸还是恶灵，他要他。
再退。
蓝忘机多希望哪日他奏响琴音时，能有一缕魂魄回应他：我是魏婴。
退无可退。
蓝忘机想，寻不到人，问不着魂，夷陵老祖神通广大，是不是活在哪个不知名的角落，等待重拾修为的机会，杀回乱葬岗。
蓝忘机从来不知道，原来心死后，竟能生出这样痴傻的梦，而他，一信十三年。
无羡。
蓝忘机皱着眉，死死闭着眼。
无羡。
夜很静。
他听到血液冻结的声音。
〇叁
又如何？
世间千般万般恨，到了，总归闲人口中风轻云淡一言掠过。算是曾经辉煌叱咤之人的不幸，又何尝不是他们的大幸？
蓝忘机受禁闭之苦时，也曾耳闻云深不知处外的流言蜚语。那时那刻，蓝忘机未将其放在心上，他日日夜夜的所思所想，就是捱过这一段疾思无涯的时日。
后来，他只身夜猎的那些年，听过多少关于魏无羡的碎语？无论是仙家或是平民，只言片语间总有提及夷陵老祖。他们嘲讽、诽谤、辱骂，极尽不堪之论。起初还有人看不下去，细数魏无羡射日之征里立下的赫赫战功，然而，换来的只是旁人不辨是非的抹黑。
“有什么好吵的！”
一声厉喝。
“无非是一个已死之人。还能生出什么波澜！”
蓝忘机背着琴，脚步一滞。
是生不出什么波澜了。
蓝忘机抬起手，压了压心口。
一潭死水。
风逝无痕，潭深不皱。
〇肆
蓝忘机喝下天子笑，辛辣的味道一下子麻痹了他半副身躯，脑内混浊，千万个声音狂吼。嘶吼声在暗夜里拧成一股，一次次撞在他心上。一笔一划，刻的都是魏无羡的影子。
蓝忘机半跪在地，他的手紧紧攥着一把乱葬岗的泥土。
这里哪一块地方，浸过那人的血呢？
蓝忘机迟钝地思考，手松开，褐色的土从他的指间漏下，簌簌坠落。他往前挪一步，再攥一把，松开，再攥，千次，百次，徒劳无功。
他光洁白皙的手，沾满了泥，月色昏沉，他妄图倚着月光，在掌心中看出一抹血痕。
什么也没了。
他的笑，他的怒，他的人，他的魂。
到最后，他连一抹浸在土里的血，也不肯留给迟来的蓝忘机。
蓝忘机觉得自己疯了，可他清楚地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拿起温氏的烙印，重重地烙在自己的身上。
皮肉在烙印下翻裂，散发出焦糊的味道。
蓝忘机不觉得疼，他只觉得苦涩。从萦绕着酒味的舌尖，一直到快被风干了的心窍。他觉得嘴里一阵一阵地发苦，苦到再也无法忍受。
一滴泪砸在土里。
蓝忘机轻轻把那个名字唤出口。
“无羡……”
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血肉骨骼里抽离，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融在泥土里，一寸一寸地往深处去，去找带走他所有情与爱的祸首。
蓝忘机伏在地上，耳畔全是呼啸的风声。
穿过他的胸腔，响过一片孤寂的回音。
〇伍
世人欲成仙，必先舍七情，再断六欲，斩缘根，修风骨，待天赐良机，乘风而上九霄，才是名列仙班。
蓝忘机很小的时候，是很想修仙的，成了仙的日子，总比当凡人的日子好。
数十载过后，蓝忘机又拾起这一荒唐的念头。
他也是想携一人的手，走过人世这平平一遭的。可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成仙罢。
心如槁木，又怎逢春。
凌云直入九霄殿，换得无知无觉无痛无怨的荒芜。
蓝忘机抱着奏问千百次却从未得到回音的忘机琴，目色空寂。
他最终还是放下琴，起身去习字。
久未回云深不知处，静室也被他禁止他人进入，书架上虽然蒙了布，却仍是积着灰。蓝忘机小心地抽出一本字帖，却无意带出一张满是字迹的纸。
他拎起那一小片纸，展开。
只是一片碎纸，字迹潦草，横竖不一，马马虎虎只认得几个字：
蓝湛，别不理我呀！
蓝忘机咬紧了唇。
成仙若好，世人为何只羡鸳鸯？
反正早也将一生许与你，无论你在，或不在，我都在这，等你回来。
〇陆
又几载。
蓝忘机赶到莫家庄时，正好在局势将要扭转时制住了那只作祟的左手。
场面一片混乱，他的余光只瞟过一个偷偷远去的身影。
脸白的吓人，一抹赤红染过眼廓。
一闪而过。
他没做它想，只是手下施力，镇住其余的凶尸。
凶尸的尖啸中，远处毛驴的一声嘶鸣，渺渺地落入他耳中。
〇柒
蓝忘机看见了金凌，看见了温宁。
自然，也看见了吹笛的他。
春风又至。
吹皱深潭，再绽心花。
不必羡仙了。
蓝忘机一步步，走回他身后。
你在这里，我能去哪？
他一步一步后退，直到撞上他等待着的胸膛。
他将他护在身后，终于说出他压在心底许多年的话。
“这个人，我带回蓝家了。”
此生，羡你足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