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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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十一

上海是个好地方，长江的龙尾一摆，甩出的全是金光。上海小，小得让人牙痒，寸土寸金的地方扩不开地，只好卯足了劲把楼往高里造，各种各样的建筑物不断刷新城市天际线。长江水往低处流，顺势冲下在上海苦苦挣扎着立足的沙粒蝼蚁，留下那么些人，一路往高处去，坐上高楼里的电梯升到顶层——直步青云，各个方面。

凌远站在顶层，院长办公室的窗前，退出了手机新闻的页面。

他隔着百叶往下看去，黑点来来往往杂乱无章，却各有各的轨迹。就像游移的电子，在生活这滩成分模糊的溶液里四处奔走，每个都是独立的个体，但也许就在下一个时刻突然被其他物质强硬地捆绑在一起，无可奈何。

凌远看着媒体的采访车慢吞吞挪出附院大门，才终于彻底合上百叶窗，他回过头，看向金副院长。

“辛苦了。”凌远泡了一杯茶，递给他，“患者情况怎么样？”

“很糟糕。”金副院长接过茶，却没心思喝，“之前是喉角化脓，我们的诊断和手术是没有错误的，患者住院恢复期间一切良好。但是患者出院后，并没有遵循医嘱，烟酒不忌，又长期食用辛辣食品，再加上他长时间在木材处理厂工作，现在又上了岁数，身体机能下降，就现在喉部出现明显肿块的病症看，癌变的可能性非常高。”

凌远点点头，没说话。

金副院长斟酌一下，还是开口：“下午没让你露面，是我的决定。那家人请来的报社影响力不大，也只是来压威帮腔的。如果你出面解释，倒容易落人把柄。”

凌远啜口茶：“我理解。”

“附一医是公立医院，这一回掺杂了私营资本，难免会有些风言风语。”

“我明白。医疗改革，牵扯了太多的利害关系，各方面我都会注意打点。这是场硬仗，也是场持久战，我相信，时间过得越久，我们改革带来的效益也会更突出。”

金副院长看看凌远，欲言又止。凌远注意到他略有回避的眼神，直起身子：“有什么想说的，您就说吧，不用顾忌。”

“那……我就直说了。”金副院长也不自觉坐直，双手扶膝，“听说，你最近和晟煊的那位走的挺近，如果可以，是不是拜托他多关照一下？”

凌远没搭话，金副院长有些急：“你刚才也看到了，做这个新闻的和来闹事的根本不是一家，现在网络传播速度这么快，棘手的事情还是越早处理越好。晟煊那位是公司公关两手抓两手硬，人脉很广，能不能……”

“这件事我会处理的，您不必担心。”凌远扬手打断金副院长，“医院外的导向和协调，我会控制。最近事情桩桩件件麻烦得很，我一个人肯定顾不上，所以院内的事情，就请您多上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聋子都听出弦外之音。金副院长只好拍拍膝盖站起来：“凌院长，我能做的一定尽力而为，全力配合你工作。”

凌远站起来，主动伸出手，两人紧紧握了握。

“谢谢。”

“告辞。”

金副院长走后，凌远在办公室里踱步。

他打了个电话给郁总，但是对方心有余而力不足，胳膊长也没伸到新闻界。说白了，郁氏就是财大气粗的家族企业，靠着上一辈留下的老根底子，混了个中上游，没什么手腕强压头条。

但是郁总在电话里提到了一个人。

一个凌远连听都觉得脏了耳朵的人。

踱步踱不出什么想法，凌远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拿起钢笔胡乱涂了两下却发现没墨。他便像找着事情做了一样，慢慢旋开笔，取出吸墨器和墨水，用配药剂的手法注满了墨水，合上笔帽，又在纸上胡乱写东西。

一张A4纸，被他旋转着写，有些横着有些竖着，有繁体有简体，看着密密麻麻却说不上乱。

眼看着快要写到中心，凌远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吓了他一跳。

他接起：“……有事吗？”

“你看到说你们医院的那条新闻了吗？”谭宗明没绕圈子，直切主题。

“头条，想不看见都难。”

“我压下去了。”

凌远攥住手机：“什么？”

“我让他们撤了，负责撰稿的收了钱抹黑第一医院，也算他们工作室的污点。”谭宗明轻描淡写，“以后不会了，他们只会持中间立场客观报道。”

凌远骤然烦躁起来，他攥得指尖都泛白。

这不应该，凌远闭上眼睛深呼吸。他是院长，这个时候能有人主动出来帮他解决难题，他应该高兴，和对方道谢然后请对方吃饭以示感激。可这个帮他的人是谭宗明，几个小时前自己才刚刚甩了他的脸色，没过多久两个人的角色彻底颠倒，凌远很不适应，他甚至产生了对谭宗明的厌恶。

这个人似乎真的对他了如指掌，掌握他的一切动向，知道他的燃眉之急，知道他内心的所有想法。

他简直就是另一个自己，洞悉他的一切，轻而易举地摧垮他的心理防线。

人是一种自恋的动物，总在别人身上找自己的影子。但太相似的人，做不了朋友，就一定是敌人。没有人能忍受自己面对另一个人时，就像躺在手术台上无影灯下被人用一把刀剖得清清楚楚一样毫无隐私，更何况这是凌远。他原本好好地站在金字塔尖仰望繁星，俯瞰众生，突然从天而降一面镜子，为他照出谭宗明的影像。

凌远感到厌恶，愤怒，然而这一切肮脏的情绪背后掩盖的是什么真相，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去面对。

凌远揉了揉嘴角，压下冷笑，他开口，声音很淡：“谭总这是在向我邀功吗？”

“有一部分。”谭宗明从来不回避自己对凌远的感情，但这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考量，“但也有我自己的一方面。凌院长，你说的杏林分院的项目，我有投资意向。就这点来说，第一医院要是风评不好，会直接影响我在杏林分院上的收益。你觉得呢？”

“投资意向？”凌远皱眉，“你从来都没和我说过。”

“凌院长给过我开口的机会吗？”

凌远抿紧嘴唇，这是他理亏。

谭宗明似乎笑了一声：“我在等你答复，凌远。”

凌远装傻：“……什么答复？”

“我在乎的，还能有什么？”谭宗明反问，笑声低沉。

凌远沉默，他把手机移开了些，连自己的呼吸都不想让谭宗明听见。

“半个月好吗，我不会追得太紧。累了就早点休息吧，明早我不找你吃饭了，自己记得吃早餐。”

凌远还没反应过来，谭宗明已经切断了电话。可他的声音是那样沉稳，毫无破绽，隔着手机，却让凌远的耳廓烫得发麻。

半个月……

凌远怔了一会儿，突然重重一敲桌子。

该死！怎么又被他掌握主动权！